无趣的达尔林普尔小姐碎碎念的地方。
最近在刀剑坑里翻滚……不对,翻进罗德岛了。
是只大鸽子。
刀乱主写日常,日常一般不带cp,完全是被婶子带坏的一群皮刀的故事。
方舟瞎写,想到什么写什么。非常随意,乘兴而来罢了。
咕。

© 达尔林普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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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药】箜篌引(五)

最卡的一章,卡了两个月。

感谢我的旧书让我找到了合意的战争场面描写。

虽然感觉还是很……

啊算了。

——————婶子的目录在这边——————

五、山回路转不见君


药研在发现骨喰的消失之后并没有多问,只是向一期提出了回都。

“骨喰哥他们拿到的东西在我这里,我需要送回去。”他对一期说,语气冷淡而麻木。

一期看着他,叹口气,在交上来的报告上签了字递回去。药研伸手来接,收回手时却拿不动了。

抬起头,一期正看着他,眼神温和。

“我等你回来。”一期柔声说。

药研勉强笑了笑,把报告拿回来,妥善地收进怀里,慢慢就这么走出门去。一期看着放下的门帘,收了笑,脸上全是忧虑。

药研出发那天风很大,他按着头上的斗篷兜帽,回头看了一眼营地里忙碌的人们,翻身上马向着分止走廊的方向去了。穿过居民区时,他抬起眼四下里望了一圈,周围行人寥寥,低矮的土墙上衰草低垂。

总是有不好的预感。他想着,心中郁郁。

在离开国都许久之后,药研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在这个乱世依然可以称之为繁华的城市。牵着马走在街道上,身旁车马辚辚。和在这里求学时相比,如今的国都也带上了一点风雨欲来的阴沉。

不过这些也不是他担心的,相比之下,药研更在意手里的东西。

和他交接的人是江雪左文字,严肃而悲悯的青年在接过青玉般的竹管后并没直接离开,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药研的肩膀。

“我听说了,你的两位兄长为此战死。”他看着药研,低声说,“……节哀。”

“江雪阁下,我们都有这个觉悟。”药研摇摇头,“每年去戍边的人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何况我兄长那样……深入敌后。”

他看向窗外,柔和的晴空下滑过白色的鸽子,穿过各家飘起的炊烟缕缕。都城永远都还是这么平和。摇摇头,药研和江雪道了别,转身循着来路离开了。

“所以我才会讨厌战争……”江雪沉沉叹气,望着天际的眼辽远而悲伤。

药研在街道上慢慢地走着,一身利落的便装和细框眼镜让他看起来只如个年轻的读书人。不时会有小孩子撞到他身上,怯怯地说一句对不起,称呼还是一声稚嫩的哥哥。

药研停下来,轻轻叹了一声。

在边境,他已经是被人称为先生的成年人了,回到都城,却还是需要保护的孩子。

“药研!”突然有人唤,声音熟悉,是一度朝夕相伴的兄弟。

药研回头,顶着一头毛刺刺短发的年轻人正在跑过来,脸上的欣喜毫不作伪。

“我就说前面那人看着像你,果然是你啊!”厚快活地勾住兄弟的肩膀,一阵畅快的大笑,“咱们这都多久没聚了啊!”

药研浅浅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兄弟们呢?”

“你走之后不久,都出来了。咱们家也不是只有你长大了啊。”厚比划了一下,笑,“对了,你怎么回来了?述职?”

药研站在风里,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又迅速回归坚定。

“无事,只是回来送个东西。”药研并未直接将兄长的战亡消息告知,甚至撑起了一个浅淡的笑。

厚直觉有什么不对,却在兄弟滴水不漏的应对下很快打消了疑虑。

“其实我也是刚刚回到都城。”厚熟门熟路地从药研的腰包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之前在南方的边境,一直在攒资历,如果之后没有意外,马上就要升军官了。”

“但是你还……这么年轻啊……”药研叹口气。

“一期哥第一次升职也很早吧?我们一家子啊,天生是属于战场的。”厚摇摇头,“药研你呢?你在那边呆了那么久,现状如何?”

“我在给一期哥做副官。”药研摆摆手,“你也是知道的,找一个信任的副手总是很难,尤其是在现今这个情形下。”

厚的表情有点复杂,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兄弟俩约着在厚推荐的一家饭馆里吃了一顿,聊着很久不曾团聚的兄弟们。

一饭毕,他们起身,就要这么分别了。一场相聚,甚至不到半日。

“你啊……在边境还是自己小心点。”厚一拳头砸在药研的肩膀上,“你这性子,我可放不下心啊……”

“一直以来,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担心我了。”药研微微笑着把他的手拨开,翻身上马,低头看着自家兄弟,“我去了,现在出发,傍晚还能到北门关。”

目送一向端正可靠的兄弟策马离开,厚的心里突然酸了起来。

为了背后的家人,这国总要有人来守。可是如果我的家人都为着一个守字走上了战场,我真正想守的又能留下多少?

他站在昏黄的天光下看着远去的人,被阳光炼成了一座蒙蒙的雕塑。秋日的风扬起一地衰草,干枯的叶子卷着尘沙迷了路人的眼睛。

时间还是安静地过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日子飞快地过去,关外的敌人在深秋开始聚集。戍边军的高层正聚集在巨大的地图前,愁眉紧锁地看着地图上划出的痕迹。

“我们不可退。”一期伸手按在地图上,指尖慢慢划过他们驻守的地方,往回经过分止走廊,在另一端的大平原上停住,“让他们过了分止走廊,就没有拦得住他们的关口了。”

“可是主将……”明灭不定的灯火间飘出犹疑的声音,“据说今年的雪,会特别大。”

“那我们更不可退。”一期柔和而不容置疑地用手里的铅笔点了点桌面,抬起眼,平静地扫视了周围的人一圈,“你们的背后是所有苟延残喘的人类。”

“从现在开始,我们得珍惜每一点物资,在大雪封死我们的补给线之后,我们只能靠自己。”一期将手里的铅笔向后一送,站在阴影里的年轻人安静地走上前接过铅笔放在一旁,同时为他披上了披风。

“我打算去看看屯田收割的状况,你们之后也请注意手中的兵马粮草。”他回头,冲身后的人露出一个浅笑,“药研与我同去。”

“我知道了,大将。”拥有一双浅紫色的冷静眼眸的副官微微点头,姿态端正而疏淡。

金黄色的谷草在风中慢慢飘飞,隐约能听到音调粗犷高昂的呼喊。一期和药研站在田埂上看着忙忙碌碌的边军,阳光在他们身上都镀了一层赤金,流光溢彩的颜色。

“今年的收成真不怎样。”药研蹲下身拾起落在泥里的粟米,拿在手里细细捻动了两下,说。

“也是老天不给人活路。”一期看着弟弟的后脑勺轻笑两声。

药研皱眉,起身回头,微微眯起眼看着长兄的眼睛,神色一时间有些尖锐。

“这可不是您应该有的态度,大将。”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一期摇摇头,“不管谁失了信心,都是可以原谅的,唯独我不能。我是主将。”

药研皱眉,伸出手,却在半截停住,又收了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点困扰地说,“我只是……”

“吓到了?”一期突然打断了药研没说完的话,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微笑,“我说着玩的。我没事,药研。”

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弟弟的衣领,并认真地打量着他最信赖的副手。年轻人五官清俊细腻,一双浅紫色的眸子剔透而漂亮,若是在都城那些地方该是女孩子们争相追捧的对象。而他却在这里,在自己身边。

一期轻轻笑了笑,双手按在药研的肩膀上,手下的肩胛和锁骨纤细得似乎一折就断,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可以是多么锋锐的一把尖刀。

他都快想不起刚刚到这里的时候的药研是什么样子了。

自从他到了自己身边,脱下了惯穿的白大褂,换上了制式军装,气势就完全变了样。之前还有一点文气,如今却完全是个满身锐气的战士了。一期在心里叹息,却无奈地发现自己并不后悔,甚至有些庆幸。

这不好,这不对,但是我就是高兴。

“接下来会是很难的一个冬天,我们会迎来一场苦守。”一期轻声说,“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药研看着他,在他温柔得仿佛要把人溺毙其中的眼神中沉默不语。

“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在我遇上什么不测的情况下,代替我守下去。”

风慢慢冷了起来。

第一场战争在第一片雪花飘落的时候打响,一期踏着湿冷的台阶登上墙头,平静而冷淡地看着似乎永远没个穷尽的敌人。这一次进攻他们队伍中的骨蛇大量减少,但队伍中顶冠戴笠的刀客却多出了好几倍。沉默高大的敌人整齐地拔刀的那一刻,城墙上不少人都打了个冷战。

“在我上次接到的消息里,他们说这些家伙其实原本来自一些人的创造。”药研察觉了一期的到来,半侧过身,目光却还落在城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出了点问题,先是原本制造他们的人遭了殃,之后又是整个人类文明。”

一期想了想:“是上一封送过来的文件里说的?”

“是。”药研点点头,“可真该说是人类的自作自受了。”

“你这样,倒说得就跟自己不是人类一样。”一期温和地笑着调侃。

药研还想说点什么,对面却在这时候鸣起了鼓。年轻人立刻抛开了和长兄的话题,满心满眼都只剩了眼下的战斗。一期也收了调笑的心思,并拿过了一旁的盾别在小臂上,举起来护在迅速抓过箭筒的药研的头顶。

“弓箭手准备!”药研拿起了弓高声喊,手臂拉出一轮满月,“放!”

对面的箭矢如蝗般飞了上来,一期持盾的手稳定地接住了落下来的攻击。盾面上传来嘚嘚的击打声,时不时还有角度刁钻的箭矢钻进盾牌下方。

这样可不好……或许应该再寻个格挡的器物。一期攥紧了手里的刀。

药研察觉了他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示意他看自己腰间:“这样你施展不开……”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搭箭上弦,“用我的刀。”

一期应了一声,从刀鞘中把短刀抽了出来拿在手上,更仔细地护住了开弓的年轻人。

箭雨过去之后,投石从对面飞了过来,在众人找了掩体蹲下躲过第一轮进攻之后,云梯迅速送上了投石砸出的缺口。医护兵匆匆把受了伤的士兵拖下去,言语间咒骂着封冻的天气让人手脚都失了灵活。一段城垛在士兵靠近时猛然碎裂开,砸伤了三个人,万幸都不是致命伤。

一期和第一个登上城墙的敌人交上了手,对方的刀刃劈下来时一期灵活地作出了格挡,同时药研如一缕烟一般割断了对方的喉咙。一期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多的话。毕竟战场上没有那么多道义,活到最后是唯一的传奇。

戴着高帽的敌人倒在地上化作黑灰,后面紧随而上的斗笠武士却没有任何动摇,意味不明地大吼着持刀劈斩过来。一期闪身晃过,将刀刃送进了他的胸口。他的敌人们前赴后继的果断程度让人不由得怀疑它们是否拥有理智。想来或许也是理所应当,这些家伙本也只是人类的造物,或许时至今日它们仍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一期一边想着,一边转过刀刃切断了逼近过来的敌人的手臂,紧接着,他猛一发力,将其推下了城墙。

不过这样想来……一期抹了一把脸上正在慢慢化灰的敌人的血,冷冷地皱起了眉。

那些通敌的人还真是个笑话。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地上,很快被踏作了一地的泥泞,湿冷入骨。战斗终于暂时画上一个休止符,一期靠在城垛上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同时看着医护兵有条不紊地把伤员送下去。他抬头看着灰白的厚重云层,在心中无不忧虑地计算着大雪封堵道路的时间,计算着他们的补给线还能坚持多久。

“秋鸿山口的路估计会是第一个断的,也不知道他们还来不来得及。”还带着喘息的低沉声音从旁靠近,一期转过头,药研正疲惫不堪地扶着墙走过来,“不过,我之前事先通知了这次押粮的人,如果那条路封冻,就改道元姿,从干涸的马蹄川过。”

一期回想了一下点点头:“虽然会多绕一点路,但是应该能够保证这一次的粮草。”

“我担心的是药材和燃料。”药研走到一期面前,眉头紧锁,“这里温度太低了,如果不保证供暖,冻伤会导致大量无必要的减员。”

“我知道。”一期伸手,试图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别这么忧心忡忡的,嗯?我还在呢,相信我。”

手指触及眉心时,沉思的药研被一期的动作猛地惊了一下,抬起头,长兄温和的笑还是一如既往让人心安。

只是……药研抿着嘴,仔细凑近了一期的脸:“这里,怎么会伤了?”

一期短促地啊呀了一声,按了按下颌侧面的伤口,笑:“没什么,只是划伤。”

然而药研并不如他一般轻松。

“这里是颈总动脉。”他动作粗暴地摘了手上沾血的黑手套,随意擦了擦手,手指按在一期的伤口略下方,声音沉沉地说,“如果这里被割断,你的血能喷三米高。”

一期叹气,微微蹲下身,平视着药研的眼睛,神色复杂:“……生气了?”

年轻人放下手,垂着眼,拒绝去看他。

“我也没办法跟你保证什么。”一期苦涩地笑笑,“不过,我运气一直挺好的。”

药研还是不吭声,浅紫色的漂亮眼睛依然没有接受琥珀色双眼的对视。

“你看……我的伤口还需要处理。副官阁下,帮帮忙好不好?”一期软着声音劝。

这句话算是终于起了点效果,一期猝不及防地被药研抓住了衣领,年轻人靠近了他的侧颊,动作迅速地在伤口上舔了两下。温热的舌面刮过伤口,脸上顿时传来细微的刺痛感。还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落在脸上,温暖湿润的触感,细细痒痒的。

诶……?

还没等一期反应过来,药研已经又松开了手,转身下了城墙,只留下风里飘来的轻飘飘的一句话。

“既然不是什么大伤,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自己舔舔呗,节约药材。是不是?哥哥?”

一期看着在簌簌而落的大团雪花中下了城墙的年轻人,伸手碰碰被风迅速夺了温度的侧脸,无奈地笑了笑。

补给线在大概一个月之后完全封死,药研把营中的资源明细交给一期,神色复杂难明。

“比我们想象的要少……看起来我们还是低估了这场低温。”一期叹气。

“并非如此。”药研低声说,“至少不完全是这样。”

他又拿出了一份材料摆在一期面前:“这是我计算的一次补给需要的时间,以及实际所用的时间——他们在拖延。”

一段沉默之后,一期轻轻冷笑了一声。

“因为若是时间拖得足够,拖到了大雪封山的时候,他们就可以借着这个由头返回都城了。受点处罚也好过到这里来和我们一起送死。”

药研看着他,心里涩涩地难受。

山河封冻。一地的血和泥被踩碎的雪封进冰里,浑浊而冰冷。又一场攻城之后,一期匆匆走过一地凌乱,找到了正在给一个伤兵止血的药研。眼神随意扫过地上躺着的人,一期迅速判断出他已经没救了,被死神收割生命不过是早迟问题。

药研在那人停止呼吸之后站了起来,捂着额头默默站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看着灰白的天空。雪落到他的脸上,一片惨白。一期唤了他一声,瞬间打破了年轻人片刻的失神,他回转身,走到一期面前,沉静地唤了一句大将。

他似乎从来没有犹豫过。一期想着,又一次露出微笑。

药研看着他仿佛是冻结在脸上的笑容,一皱眉,突然拉起他的手,大步下了城墙。

“药研?药研?你怎么了?”一期叠声问着,前方的年轻人却一步未停,流利地行过了营地。直到建筑穷尽,面对的成了与分止走廊之间的那片冷寒的荒野。药研猛然驻足,一期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

“我在想……一期哥。”年轻人看着雪停后如灰盐般的天际,喃喃地说。

然而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松了手。肩膀抬起又沉下,他无声地叹气,低头时黑软的发驯顺地贴服在脑后。

一期看着他纤细的背影,收了笑意,脸上显出前所未有的疲惫感。

“我想在分止走廊那边再建一道防线。”药研最后平平地开了口,“若是这里守不住了,我们回退过去,还能继续。”

“好。”一期安静地回答。

“那我这便去。”年轻人回身,是打算立刻着手去做了。

两三步的时间之后,一期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药研。”

药研回头,一期站在泛白的天际线前,认真地看着他。

“那天我问你的,你可想好了?”

你问我的……药研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煌煌鎏金的傍晚。

——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在我遇上什么不测的情况下,代替我守下去。

药研闭上眼,很想摇头拒绝。但是他的长兄仅有的软弱仅有的恐慌正小心翼翼地展现在面前,引出了他下意识的犹豫。

这是他的长兄,他所爱恋所崇敬的对象,飞石陷入他头顶半尺处的城墙中他没有动容,敌军差点捅穿了他的肚腹他面无惧色,以一对三他依然冷静沉着,仅仅在自己面前露了软弱。

他说看着我,他说代替我,他在恐惧或许会到来的死亡,他还有放不下的承诺。

“我提出的建议,是给你的后路。我想你好好活着。”药研睁开眼,如错觉般,紫石英般冷硬的眸子上似乎蒙着一层水光,认真看去却还是只有认定的倔强。年轻人脊背挺直,左手扶在腰间的刀柄上,下意识地握紧。

“正如你不会承诺我什么,我也不会给你承诺。你的遗言不必提前告诉我,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药研回转身离开了。一期站在原地,专注地看着他年轻的兄弟,看着他脚下拖出的孤零零的细长的影子,直到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药研在次日天光微亮时离开了大营,带着一队工程兵去了分止走廊。他并未和一期道别,只将自己的刀留在了一期枕边。一期在看到那把熟悉的短刀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并仔细妥帖地将短刀收进了怀里。一向被药研随身携带的短刀贴在胸前的位置,安心感细细密密地渗入皮肤,渐渐浸透了整颗心脏。一期着装完毕,又按了按胸前,浅淡地笑了笑,转身拿起自己的刀,挑起门帘出了门。

天气阴沉,雪又要来了。一期计算着雪落时的燃料消耗,眉头又皱紧了些许。撬起墙边混着血和泥的冻冰放在城墙边之后,一期靠在工兵铲上,将叼在嘴里的干饼吞了下去。干硬的糠皮刮擦在口腔内壁,粗糙得每一次吃下去都仿佛带出了满口的血腥味。旁边有人递过水来,一期微笑着道了谢,之后立刻看向了城墙下。

敌军再次发起了猛攻,一期发力把大块的冰推了下去,拔出了刀。

第一片雪落下的时候,一期并未发现,然而雪落得很快,转瞬就是一地白毛风。视线被锁在了咫尺之内,眼睫上都冻着冰渣。一期扛着风斩了一个戴笠武士,抹了一把脸,努力去看身边的士兵们。风太大,什么都看不清。恍惚间有人发出一连串惨叫,然后是破音的呼喊。风卷碎了成句的话语,一期只听得同僚们恐惧的呼救。

脚下一踏溅碎一滩冰雪,一期提刀往呼救传来的方向大步跑了过去。不及赶到,一期心中陡然生了不安,强烈的危机感推动他往旁边侧身避过,险险闪过致命一刀。高大的高帽武士提着长柄的薙刀站在城墙上,眼里燃烧着诡异的火。

“居然让你登上来了……”一期喃喃着握紧了手里的刀。

敌人嘶吼了一声冲了上来,刀刃挥动时卷起的刀气割裂的大团坠落的雪。一期避过时正踩在凝冻的冰上,脚下一个趔趄,几块碎冰落下城头。一期左手撑住地面,脚下迅速找了新的着力点一脚踏上,整个人往前刺出,将刀刃送了出去。锐器刺入皮肉的声音在风雪里被掩盖得几乎听不清,同时也阻挡了另一端的破风声。乱卷的大雪中,长枪突然从城垛下刺出,正中手腕。

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伴随着剧痛。一期闷哼一声,却没往回退。他侧身上步,反手抓住了枪柄拖向自己,并一脚踹在了失去平衡的枪兵脚踝上。周围的士兵迅速围上来把枪兵的头剁了下来,同时慌乱地询问主将的状况。

“我……无妨。”一期心情复杂地看着手腕上的枪头化作黑灰消散,之后脱下手套弯起袖子,将伤口露出来后,扯出一卷绷带开始包扎。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的触感麻木而迟钝,陌生的滞涩感。右手是暂时不能用了,一期想着,走过去用左手拿起了刀。刀柄上的触感第一次没有带给他足够的安心,一期抿了抿唇,转身杀向了另一个攀上城墙的敌军。

血在他身后滴落,渐渐被封在了冰雪里。

这之后,一期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右手不能握刀了。

他没有告诉药研,只是托人送去了口信,说了许多平日会说的公务。药研送了信回来,按照他说的每一个问题把自己那边的情况告知,板正严肃,甚至还特意寻了信封把信装好,并封了口。

一期用右手拿了信封,左手拆了信取出来认真地看,看完之后温温一笑,小心仔细地把信放回去,贴身收好,轻轻笑着自语。

“还真是想他了。”

“主将……您为什么……”带信回来的年轻卫兵看着一期,语气涩然。

“因为他该在那里。”一期温柔地笑,从旁取来自己的刀,放在膝头慢慢地摩挲,白色的手套遮盖了手上的伤口,除了手势略显古怪的右手,也看不出他是个伤患,“我不是没想过,那时候药研若在,他定会护我周全,但是他也不该一直都在我身边的。”

一期顿了一下,又笑了笑,语气平淡地继续解释。

“在药研到来之前,我在这里已经驻守了很长时日,那时候我也受过伤,曾经一脚踏在鬼门关上,那时我也不曾有过犹豫。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勇气去背负我的每一段命运,无需药研多担一份忧虑。他不是我的附庸,他也是边关优秀的战士。”

“可是主将。”卫兵上前半步,“药研阁下所惦念的,就是对您的保护啊。”

“保护啊……”一期轻声重复了卫兵的话,眼神温柔而宁静。

“他一直在保护我,修筑第二防线,为我准备随身的急救包,这些都是他做的。还有他的刀,他的半身,甚至都被他事先留给了我。他对我的保护,已经很好了。”

一期按了按胸口,嘴角微微弯起,眼前浮起温暖的回忆。

在先前战况未急的时候,药研和一期时常有一场切磋。他灵活的身形和刁钻的攻击不少给一期带去麻烦。短刀的使用要善于格斗术结合。浅紫色眼眸的年轻战士对他的主将对他的长兄说,眼里的神情似乎浅到一眼就能看穿。那时候一期还不知道他的心思,直到后来才发现那眸光的深不见底。

“短刀的使用与拳击类似,是左手持刀右手格挡。你看,他甚至早已经为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在我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前。”

一期从回忆里抽身,抬起头看着略显无措茫然的卫兵,把膝头的太刀放在了桌上,轻缓地叫了他的名字。

“是、是的主将!”这个大男孩手忙脚乱地立正回答。

“我要拜托你一件事。”一期宁谧地说,“拿好我的刀,若是我战死,或者防线被破,就带着剩下的人回撤第二防线,把刀交到药研手上。物资已经送了过去,他是我选定的继承人,会继续我没有做完的事。”

年轻人答应了。

之后一期径自回了房间,在门外的天光被垂落的门帘遮挡之后,在昏暗的屋子里,他慢慢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本该把药研的刀也送还的……

可是他舍不得。

若是送回去,他便只剩自己了。一个人的赴死,未免让人恐惧。

抱歉。一期无声地说着,将短刀拿出来,垂下眼,庄重地印上了一个亲吻。

在摇晃的气死风灯的一豆灯火下,在暴雪狂风中,一期轻轻地笑着,对咆哮着的敌人举起了军中提供的制式长刀。

——你会生气吧,我这样安排。

一期平举刀刃,毫无所惧地看着爬上城墙的敌人。格挡,刺击,伤口再次崩裂,血溅在脸上,融金般的眸子煌煌如阳。

——我愿见的,本只是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雪一直在下,从混沌的灰暗的天顶落下来,落在死去的人的尸身上,也落在活着的人的呼吸里。一期呼喊着改变阵型的同时,一刀劈碎了攀上城墙的长角巨汉的头颅。

——虽然我也知道你恐怕以后再也无法展露笑颜,正如我不知道你之后是否会恨我。如今我只希望你能活着。

被持着大太刀的怪物击中前胸,一期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撞在城垛上又滑落在地上。他在嘴里尝到了血腥味,挥之不去的腥锈。那是他自己的血。一期看看手里被斩断的刀刃,随手拿起旁边已然气息全无的同袍手里的刀,再次扑向了他的敌人。

——我是如此爱你……尽管我不知道那种情感混杂了多少爱情多少亲情,在一切的一切之上,我们是兄弟,密不可分。以天地为鉴,我当爱你。

又是一波攻击之后,一期后知后觉地发现右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手里拿着的刀已经卷刃,刀镡上沾满了右手崩裂的伤口中溢出的血。一期谢绝了周围同袍的关切,正想多说什么,墙头猛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段城墙垮塌下去。一期立刻声音嘶哑地喊出了回撤。

——而在这之后,我也曾想过我们若是情人,我若可以亲吻你的唇,我们若是可以抵死纠缠,并在彼此耳边喘息着呢喃出声……那当会是很好的事。至少与我而言。

在熟悉的营房间藏躲闪避,在黑暗中手持短刀迅速割断敌人的喉咙。巷战并不是他所擅长的战斗,却是当前必须面对的现实。一期捂着胸腹部的伤口,模模糊糊地计算着自己还能坚持的时间。

——我的小爱人。多让人心喜的称呼。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们会一直相伴,牵着手直到霜雪满头。在回头的时候,我看着你漂亮的眸,可以骄傲地说,这是我所独占的,而你也满满地据住了我的眼。那真好。即使只能在疼痛中想象,我仍在窃喜,如窃得骊珠在怀。

周围和他一同断后的人越来越少了,一期仰头向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着念出他正在分止走廊的兄弟的名字。他们会守住,他们一定会守住的。一期对身边的人们说,也不知听见的人尚有多少。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再多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你值得我去爱,而我也确实爱着你。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期身边的人全数失去了踪迹。但是他已经没有这个精力去惦念这些了。脚步迟钝,视线昏暗,凭着仅剩的战斗意识继续和遇上的每一个敌人搏命。伤不重要,血不重要,他握紧了手里的短刀,下意识地往他最熟悉的地方慢慢移动。他是主将。即便是死,他也要死在他该在的位置。

——我想若是有来生,我们应当会抛下一切去爱吧,正如现在我只想轻轻抱着你,在你耳边慢慢说着温柔的话。但这一切都只是无意义的谵语。一切都已太迟。

一期扶着大帐门口的旗杆,戍边军年轻的主将已然看不清的视线中映着渐渐逼近的庞杂敌军的影子。伤口中血流迟缓,在脚边积成暗色的潭。将短刀用最后的力气攥紧,如同拉住了背影沉默的年轻人的手,他缓慢地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头顶蔚蓝的旗帜在狂风中终于断了绳索,飘入无尽的风雪中。

昏黑的穹天下,暗淡的大地上,已寻不见那面旗。

“药研阁下!”凄惨的声音撕裂了暴风雪。

分止走廊上的年轻人回过头,在看见狼狈的人群的那一刻,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防御工事已经成型,昏黄的风灯摇摆下,药研转身,大步向脸上冻着泪痕的年轻卫兵走了过去。

“阁下……药研副官阁下……”卫兵举起手中的包裹,颤颤地唤着,最后如离群的兽般哀鸣一声,双膝重重砸在雪地里。

“关隘已破,大营失守,主将断后……未归!”

药研茫然地解开布包,他的长兄的半身露了出来。

太刀,一期一振。

红鞘的太刀安静地躺在风雪中,恍惚中似乎有人在温暖地凝视。药研闭上眼,一时间竟发现自己甚至连哭都做不到。

我来这边疆……是为了你。他慢慢地想着,胸口如破了一个洞,痛得让他想要弯下腰去,然而痛楚过去,他的脊梁却还是挺直。

药研猛吸一口气,带出破碎的气音,孤雁哀鸣。

你现在留给我的,还有什么?

那一瞬间他几乎站不稳,最后却茫茫地想起了他的长兄最后的托付。无边际的大雪瞬间远去,温暖的夕阳下青年将领正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并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好不好。那一瞬他的长兄仿佛是在轻声询问。

药研恍恍惚惚地看着他,看着他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去爱的那个人,在满胸的绝望中明白地知道自己还是会握住他的手,踏过心里一地的死灰去握住。指尖触感冰冷,他恍惚着回神才发现,他碰到的是一期的半身。

他猛地伸手抓起了刀,双眼紧紧瞪视着缓慢拔刀的双手间出鞘的刀刃。长刀出鞘,刀光斩断飘落的鹅毛雪,年轻人在惶然的戍边军残军前方,举起了他战死的长兄的刀。

“诸君!”他高声唤,凄厉的喊声随风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今吾兄已殉职,且听我云!”

明明只是个年轻人,明明是那么纤细的一个人,却站在了一支败兵面前,重新举起了刀。

“今有强敌,弑我同袍兄弟!”

药研嘶声大喊,紫石英般的眼里似乎有朦胧的水光。

“今有强敌,故土鞭长莫及!”

他快步走过兵败的一盘散沙,脚步坚定,踏碎了一地的雪。远远传来敌军的咆哮,被他年轻而坚定的声音斩断在风里。

“今降亦死,战亦死。死降,害我亲朋骨肉,死战,唤我家国警醒!”

他停下,转向用慢慢燃起希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残兵厉声喝问,也没人看得出他本就少血色的脸上的苍白。

“今当死降死战?”

他仰起脸放下手,握紧了手里的刀,神色一片漠然的惨淡,并又想起了那只受伤的雁,在前田怀里哀哀地呼唤已经不会回答的同伴。

它们的呼唤很简单,“你在哪儿”“我在这儿”,也就是这样。水蓝发色的青年看着他,在金色的夕阳下暖暖地说。

在一干眼里重新亮起了光彩的士兵的注视中,他闭上眼,喉咙中的哽咽在出口时化作悲伤的呼唤,如投石入水,激起波纹。失了主心骨的戍边军在他的叱问下慢慢重新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在风雪中高声呼喊出声。

“死战可矣……死战可矣!”

……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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